檐下落雪

母爱如瑾歌悠悠

  长歌仰面躺在草垛子上,浑身无力,高烧使她的意识有些模糊。虽是白日,可这个帐子里却昏黑,只有几盏将熄未熄的烛灯苟延残喘着,摇摇晃晃地闪着微弱的光,豆大的光点却在长歌只剩一线的瞳孔里乍开了花,就像……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长安元宵夜里星星点点的孔明灯。
  长歌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变小了,变回了曾经蹦跳吵闹的孩子。那时候的她尚是京城的永宁公主,还是个未经世的纨绔少年。她是当朝太子李建成之女,满朝文武几乎都是师父,她在任何长辈面前都从不收敛,唯有一人……
  记忆中的母亲便总是端坐着,美丽娴静的脸庞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她或坐在桌前看书,或坐在廊檐下无目的地望着远方,一双眼眸中的神色淡如薄酒,瞳孔似乎总是没有聚焦。身边侍女如云,却永远只是她的背景布。母亲与整个府邸格格不入,没有人知道她平日里发呆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年幼的长歌当然也不知道。打长歌记事起,母亲便很少对说话,几乎未展露过笑颜,要说占据记忆最多的便是她那散下来几乎曳地的金色长发。母亲是异族女子,而自己黑发黑瞳,全不似她。这大概就是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原因吧。小长歌不远不近地站着,仰望着自己的母亲,仿佛在仰望一座冰山。
  母亲从不约束她,似乎也从不关心她,任由她在外面胡闹。长歌常常是学到了什么便急急忙忙跑到母亲跟前,献宝似的想跟她分享,的母亲的视线却总是游离着,从未落到过她身上。长歌的热情被浇灭,泛着苦意,失落地慢慢转身离去。母亲……长歌在努力呀,看看我,好不好……她从不知她转身的那一刻,母亲的目光便收了回来,定定的跟着她远去。
  似乎有人在用毛巾擦着她的额头,一股浓烈的酒味充斥在空气中。长歌觉得脑袋里像是有颗爆竹,她难受地晃了晃,吃力地把眼睛眯开一条缝。一缕金线般的头发垂在眼前。长歌知道这不是母亲,却努力地睁开眼睛想把眼前的人看个真切,一双手轻轻覆过她的眼皮。“没事的,没事的,你会没事的……”身边异族女孩略微沙哑的声音在长歌耳里渐渐变了调。
  “长歌,长歌……”一个轻轻声音忽然在记忆深处响起,像是从废墟中浮起,渐渐清晰。那原本清冷的声音柔了些许,还带着焦躁不安,轻轻哼起了儿歌。原来母亲也曾这样照顾过自己么……长歌就着女孩纤细的手指闭上眼,意识又渐渐涣散开去。
  那天早晨母亲罕见地主动把自己叫到跟前。
  “你现在离开长安吧。”
  “为什么?”长歌一愣,下意识反问。
  “随便哪里都好,远远地离开长安……”母亲答非所问,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最后几近喃喃,“如果能活下来,不要像母亲,活得像个笑话。”
  母亲岫玉般的双瞳至始至终望着别处。长歌不解母亲的话,心底隐隐不安起来。没等她组织好下一个问句,母亲塞了一个行囊过来,又顺势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吧。”
  她莫名其妙地照做了,没有注意到亲声音中细微的哽咽。
  后来,后来就是玄武门事变,满门抄斩,自己也成了全国张贴画像通缉的逃犯。当她乔装打扮再次混进长安的时候,等待她的只有母亲的尸骨。
  母亲那一日一早就已经知道知道要出事了?还是十几年前就预料到了?母亲从小放自己出去混,学习各种女子本不必学的东西,是无心,还是有意?
  逃亡的一路来,母亲的侧颜反反复复出现在长歌梦里,一如既往地娴静冰凉。长歌觉得自己清醒了些,她睁开眼,偏过头,看见照顾自己的异族女孩正撩起门帘,和母亲如出一辙的金发披散在身后,手中的东西被从缝隙中涌入的阳光镀上了一层边――是母亲放在自己行囊里的一支本族的发饰。那可能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了....
 想起当日分别前母亲的话语,恍惚中她好像明白了,她想她也应该早就明白的。母亲不希望自己像她一样做一个柔弱的人终身被困在华美的笼子里被生活推搡着前行却无力改变。她愿自己能用自己的才干实学拼出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不被身份束缚,不被他人胁迫,不随波逐流碌碌无为,不苟求偷生得过且过。虽为一介女子也有自己的抱负,凭心而行,不畏困阻。长歌突然释然了,过去母亲的种种冷落在此刻都显得不重要了,唯有她为数不多的温柔沉淀在了心底,给予长歌今后行路万里的勇气。
  但那时长歌却没有想到,这匆匆一别,竟是永别。
  似是被光线刺痛了,长歌闭上眼。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隐没在身下草垛凌乱的缝隙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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